记梦•空(下)
文末离藏不住话,隔天见到父亲就说出白南儿为自己做饭的事,小娃娃说的天花乱坠,听得罨撒葛直夸白南儿厉害。
“爹爹有吃过娘的蛋炒饭吗?”
“没有,但爹爹喝过娘做的奶茶,你娘做的奶茶才是全天下最好喝的东西。”
“那爹爹明日让娘给文末离做奶茶喝,好不好?”小娃娃绕到父亲身前,玩他手上的金镶玉扳指。
“好”,罨撒葛苦笑着应答。
第二天一早白南儿就收到了主上派来的任务,罨撒葛亲自过来通知。
“奶茶?”白南儿一脸黑线,这不是强人所难吗?她长居汴京,对这游牧民族的饮食一窍不通,更何况她很有自知之明,她只会做一羹一饭,就这还是之前闲的无聊学着玩儿的,教她做饭的婶婶费了好大一通功夫才教会她,并嘱咐她只学会两个就好,做到饿不死就成。厨房婶婶对她做饭的初评价是:你厨艺没天赋,放弃吧。
“我能不能不做啊?我真的不会?”白南儿搓搓衣角,不敢直视罨撒葛。
“你不是挺会做饭吗?至少文末离说你手艺还很不错。”
“可是我…我真的不会!”
“你不会?白南儿你再说一遍?”
“成成成!我做行了吧”,白南儿硬着头皮接下,她实在恐惧罨撒葛那胁迫的眼神,“那个,你们都出去,等我弄完了再叫你们,好不好?”
“走吧,那我们就先去外面玩一会儿再来”,罨撒葛欣然同意,他倒真想看看她做出的成品是什么样的。
“可别让我们失望哦,娘亲”,文末离对她摆摆手。
白南儿凶巴巴的瞪了文末离一眼方才解气,“等一下,你留下帮我”,她随手指向一个宫人。
“你们都出去,别打扰白姑娘大展身手。”罨撒葛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,在出门那刻顺带撤走了所有宫人。这不是断了她的后路吗?白南儿简直是悔不当初!
“爹爹,娘刚刚瞪我,好可怕啊”,文末离等走出好远一段路后才说。
罨撒葛嘴角噙着笑,“她是在怪你出卖了她。”
“出卖是什么的意思?”
“没什么,爹爹带你去踢蹴鞠。”
“好!”
及主上离开后,宫人断断续续的端来做奶茶的原料。
“这些都是啥啊?”她看着小桌上的器具发难,没办法,她只能乱鼓捣一气,到最后端出成品的时候她自己都羞愧不已。
文末离对这个黑黢黢,上面不知还飘着些什么东西的奶茶产生了深刻怀疑,“这个是娘做的吗?看着就很难喝!”他率先抢答。
“哪里难喝了!你都没喝!你再这样我可伤心了!”白南儿捏住文末离的脸颊,气鼓鼓反驳。
“爹爹,我好像还有功课没写完,我们回去做功课吧!”不愧是大料第一贴心好儿子,还记得带着父亲一起逃跑。
“文末离,你再重复一遍你刚说的话”,白南儿板着脸,凶狠的模样吓得这小娃娃不敢再吱声。但罨撒葛貌似对她做的东西还挺感兴趣,端起一杯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。
“那我也尝尝吧”,文末离在白南儿的恐吓下选择妥协。他抿了一口,霎时间变了脸色,皱着眉头想吐又不敢吐。
“怎么样?好不好喝?”白南儿蹲在他面前问,文末离打了个寒颤,他总觉得娘亲那笑盈盈的眼神里暗含严重的威胁之意。
“娘,我可以说实话吗?”
“当然可以”,白南儿活动了下手腕,把指头扳的直作响。
“一点…一点也不好喝!”他哆哆嗦嗦的说完这句话后就往罨撒葛身后跑。
“站住!”白南儿在后面追赶。
“爹爹救我”,文末离跑到父亲身后躲着,“娘亲要打我,爹爹快来保护文末离。”
罨撒葛护在文末离面前,笑意盎然,“你别欺负他,童言无忌嘛。”
“主上也觉得不好喝吗?”白南儿那双眼睛里折现出失望神色。
他盯着白南儿的脸,紧握的手心突然泛起丝丝汗珠,忍下想将这委屈的人儿围在怀里安慰的冲动想法,开口道,“朕还没喝,等朕先尝尝。”
“很难喝吗?”白南儿看不懂他面上的表情,有些忐忑。
“味道还行”,罨撒葛面不改色。其实这奶茶的味道很怪异,甜咸交杂,齁味十足,关键是上面漂浮的炒米还是半生不熟的。
“是吗,我也尝尝。”
罨撒葛拦下她的动作,“朕来教你做正宗的契丹奶茶吧。”
“好啊”,白南儿开心的点点头。
“爹爹,我也想学”,文末离从背后探出头来。
“好啊,可算让我逮到你了!”白南儿一把抓住文末离的手腕,将他拉到自己面前,“让你嘲笑我”,趁他不备挠他痒痒。
“娘我错了”,文末离被他逗的咯咯直笑。听到文末离认错,白南儿也就不再闹他,“快回去做功课吧,别在这里学做奶茶了。”这叫什么?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!罨撒葛也跟着附和,“快随奶娘回去吧,等改日爹爹再教你。”
“是啊是啊,快回去吧!”白南儿看见这小娃娃一脸欲哭无泪的样子,不免喜从中来。
文末离被奶娘带走,屋内也清静下来。
“你真的想学吗?”罨撒葛定定的看着她,犹豫了好久才问出。
白南儿也望向他,模样认真,“想。”
“跟朕来”,他牵起白南儿的手,带着她一步步走到桌旁。拆开一块包裹的团茶,捻了一小撮放进茶臼里细细研磨起来。“去将炉子燃起来,把奶茶热热”,他吩咐道。
“还要做什么吗?”白南儿弯着一双眼,颇有请教意味。罨撒葛也不接话,淡淡瞥了一眼烧起的炉子后又专心捣着茶叶。白南儿自觉无趣,撅着嘴也没置气,规规矩矩坐在主上旁边,“其实主上不凶也挺好的”,她托着脸小声嘀咕。
罨撒葛眼角微微发笑,没让她看出。直至磨成了细腻的茶粉,他才重新抬头,见壶里的奶茶已煮的咕咕冒泡,发出浓郁的奶香味。于是走过去把茶粉倒在里面,搅了搅,等奶茶与粉末充分融合后,又抓了把炒熟的茶叶放到里面,“你喜欢喝咸奶茶吗?朕不知道契丹口味你喜不喜欢”,罨撒葛停住欲放奶酪的手,转过头来问她。
“奴婢可以尝试一下咸奶茶”,白南儿依旧笑问,“这是盐吗?”
“是的,你若是不习惯,朕可以少放点”,罨撒葛把桌上搁着的小料依次都加了点,“尝尝?”他舀出一杯递给白南儿。
瓷杯易烫手,特别是装着刚盛出的,滚烫的奶茶。罨撒葛不觉有什么,倒是白南儿,一双小手,柔嫩光洁,猛的就被这杯壁给烫住了。一个大意,刚接过的茶杯没留神掉落在地上,乳白的液体溅落一地,连带着双方的鞋上都沾了不少。
“奴婢该死”,她忍着手上的痛意道歉。
“你的手没伤到吧”,罨撒葛似比她更焦灼,抓起她的手忙问。“是朕疏忽了,没注意杯壁的温度,害你伤着了。”说罢赶紧叫人端来一盆凉水,将她的手整个放进去揉搓,“还疼不疼?”罨撒葛捧起她那还有一丝发红的指尖。白南儿摇头,默默盯着自己的手,鼻尖竟有些酸。
罨撒葛见了愈发心疼,掏出自己的帕子为她擦干手,又将膏药抹到她指尖,动作极轻柔,边抹边吹,生怕弄疼了她。他的此番举动惊的白南儿略微惶恐,“主上”,她柔柔叫了一声。
“抹完膏药就不疼了”,罨撒葛内疚说,那幅关切仍是不减。
“奴婢不疼了”,白南儿喃喃。这日的阳光真好,洒在他二人之间映出绚烂的轮廓,微风也不忍打扰,静悄悄拂过,吹起白南儿的一缕发梢,不知怎的,她竟任性的扑到罨撒葛怀里痛哭了起来,罨撒葛环着她,嘴里一个劲儿的道歉…
“在其位谋其事;尽其责制其人,可你看看,这些弹劾你的折子,无一不是说你玩忽职守,敷衍塞责,你让朕如何评判?”罨撒葛鼻翼翕动,忍着极大的怒气扫视他。
“臣自以为尽忠职守,何来渎职一说,主上明鉴,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微臣!”雄威将军挺直跪在地上,眉目间竟无丝毫慌乱。
罨撒葛不由得心说好演技,好魄力,面上仍盛怒,“那你又瞧得这是什么?”他掷出边上的几份奏折扔到他脚边,“你可仔细看清,看朕有没有冤枉你。”
雄威将军捡起一份奏折来看,先开始的平静面容随着行落后移开始悄然发生变化,他又捡起另外几份,“请主上恕罪”,他伏在地上,大声惊呼。
罨撒葛似在叹息,“朕今日单独召见你也是因此事,念你为我大辽尽心尽力十几载,朕考虑从轻发落,你先回去吧,容朕好好考虑。”
“多谢主上”,雄威将军一脸感恩戴德的出了门。
罨撒葛目送着他离开,鹰眼如炬,越发衬得他狠戾。
雄威将军怒容满面的下了马车,他自是不敢在罨撒葛面前暴露出他的狼子野心,万般的不满也只得留回家抒发。
“将军,韩大人来了,在书房等了您好一会儿”,下人见他那大怒将至的模样,不免紧张。
“知道了”,他奋力将衣袖向后拂去,又调整脸上的表情,调整情绪后背着手向书房走去。
韩匡嗣在那儿等了许久,见他进来,连快速走到他面前,“主上找你有何事?可是我们的事败露了?”声音里带着些战战兢兢。
“怎会?”雄威将军嗤笑一声,瞥了一眼韩匡嗣,“韩大人这般担心做甚?区区几个弹劾的折子而已,动不了我在这朝里的地位。”
“那就好”,韩匡嗣擦了擦额上的冷汗,“微臣在此恭祝将军得偿所愿”,他拱手,先前的忧虑全然不见。
夏不知,秋意浓。文末离躺在床的里侧,像只小雀儿一样叽叽喳喳讲个不停,这是他第一次和“娘”一起睡觉,怎能不开心。
二人讲着闲话,外面突然传出哗哗啦啦的响声,文末离的注意被吸到了外面,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兴冲冲的跑到窗边,“娘,快来”,小娃娃推开一扇窗,先是自己独自观赏,后又挪出一点位置,热情的邀请她。白南儿盘坐在床上,懒洋洋答道,“来了。”
滂沱大雨倾泻而下,雨珠滴滴答答的打在瓦片上,电闪雷鸣。那闪电就像一条条银龙直奔人心,时不时轰隆的雷声紧随其后,不甘示弱。
绵绵的细雨打在脸上凉飕飕的,把她的困意扫去了不少。电闪雷鸣途经,照亮一片区域。她抱起这光脚的孩子,小声斥责,“怎么不穿鞋子就跑了下来?”
“娘,我下次不会了”,小娃娃瘪着嘴,看上去可怜极了。
“下次改正了就好,娘没有怪你”,白南儿轻轻摸着他的脑袋,“文末离明日还要上学呢,早点睡觉吧。”
文末离点点头,“娘不生气就好,文末离现在就乖乖回去睡觉”,说着就要挣开白南儿的怀抱。白南儿放他站到地上,“等娘关了窗,我们再一起走”,白南儿弯下腰,朝他脸上轻掐了一把。
在白南儿关窗的间隙中,又快速闪过一道光亮,依稀照出她朦胧的侧脸。“娘好美啊”,文末离发出真诚的感叹。白南儿一愣,旋即反应过来,笑骂了一句油嘴滑舌,只可惜这笑容却略带僵硬。
“娘”,文末离摇摇她的手,自他刚才说完那句话后,白南儿便呆站到原地未曾挪动。
白南儿低下头看他,“怎么了?”
“娘干嘛站在这里不动?”
“娘刚才突然想起了一些事,我们回去吧”,她抱起文末离,微微笑着。
文末离坐在床沿上,等扯掉了一双弄脏的袜子后才爬到床上乖乖躺好,“娘亲快上来”,他掀起一块被角。“娘亲晚上睡觉别踢被子哦,免得着凉。”小人儿自己困的直打哈欠,却还是为白南儿盖好被子。
“你也是”,白南儿侧身面向他,轻轻拍打他的后背,哄他睡觉。
文末离闭着眼,迷迷糊糊的,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。“其实娘长得和爹爹的画不一样”,小娃娃闭着眼,突然提了一句。
白南儿心一沉,怀着不安小心问他,“哪里不一样?”心一慌,手上的力度也不自觉加重。文末离被他拍醒,揉着惺忪的双眼,“娘干嘛打我啊?”
“画?什么画?我和画中长得不一样吗?”她慌慌张张说。
文末离皱着眉,“娘在说什么啊?”他对刚才说的话毫无印象。
白南儿还想闹急脾气,但一想到之前那个蒙着面纱的女人说的保证,便微微收敛了些担忧。“你刚才不是说我和你爹爹画中的模样不同吗?有哪些地方不一样?”
文末离仔细思考起来,“画里娘的眼角有颗泪痣,可是娘没有,爹爹说那是美人痣,可娘你也是美人,为什么没有那颗痣啊?”白南儿被他这番话逗得发笑,“你这小娃娃哪里学的这些话,倒是很会哄女孩子欢心。”她叉开话题。
“是…”小娃娃昏昏欲睡,话没讲完就睡了过去。白南儿无奈,掖了掖他的薄被,见他睡得正香甜,便也翻身,平躺在床上回想他刚才的话。
“缺少的泪痣?”白南儿摸了摸眼角,她记得刚与罨撒葛见面时,他确实盯着自己的眼角看了许久,似在寻找什么,但她那会儿太害怕,或者说藏的太好,眼里只有惊恐,丝毫没有引起怀疑。
她一早就知晓,可那女人说太一致反而会穿帮,难道主上不起疑心的原因是…
是少了那颗痣的缘故?
权力过大自然会惹得统治者忌惮,罨撒葛早就想控制雄威将军的兵权,刚好借此机会削弱他的职位。恰巧顺着这次的由头打压另外几位势力见涨,抱有野心的人。此诏一出,朝野上下顿时人心惶惶,唯恐下一个造贬的便是自己。不过主上公私分明,也趁机提拔了好几位大臣。
雄威将军忍着满腔的怒意,在殿上故作平静。
“主上此番未免也太欺人太甚了!”他坐在椅上,双手握拳,面目可怖,仿佛下一秒似乎就能将人生吞活剥。
“将军息怒”,几位交好的同僚随之跟到府上进行宽慰,“主上也是为平息众怒,内朝中批奏您的折子不在少数。”
雄威将军闻言在心里打着算盘,脸上的怒意仍是不减。众人安慰几句后便也四散回府,独留得夜半韩匡嗣来访。雄威将军将他迎了进来,“主上这是何意思?是有心提防我吗?”
韩匡嗣侧立一边,“将军确保这件事天衣无缝?无多余人知晓吗?”
他点头示意,“主上对那白南儿宠爱有加,倒是没引起怀疑。”
韩匡嗣露出笑来,看得雄威将军不悦,“都到这时候了,韩大人怎还在笑?”
“要我说,主上贬你职位定不是因为此事,我们的大计还无人发觉,依我之见,这次贬谪,是用来安抚民心,稳定局势的。”
“千真万确?”
“您这可谓是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。”
送走了韩匡嗣,雄威将军蹑手蹑脚的关上门,检查了四周,见无人才拿出一个铁盒放到桌面,慢慢打开,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蛊虫,取来一只银针扎破指尖,以血来喂养那母蛊。他露出狡笑,阴森说着,“既然主上不仁,那就别怪微臣不义。”
体里的蛊这几日越来越躁动不安,白南儿知道这是在催她动手。
“不可能啊?怎会如此心急?”白南儿捏不准,却又无法违背他的指令。
文末离每周固定来白南儿这儿几次,白南儿提前在他来时备好茶水,茶水里含有小剂量的毒药,需长期服用才见效果。但服用者,会在不知不觉中身心俱损,就算中途被发现中毒,也难以调理如初。毒药微苦,她怕被察觉,就用蜂蜜的甜香盖住。
她见文末离毫无防备的喝下那杯带甜的水时,眼神里的纯真,信任,便不由自主的萌生了恻隐之心。
“娘这里的茶怎么是甜的?”他回味了一番,吵着还要再来一杯。
“这是你爹爹送来的,说是进贡的蜂蜜”,白南儿拾起愧疚,又给他冲泡了一杯蜂蜜水。
小娃娃咂咂嘴回甘,“娘这里不仅吃食甜,娘也甜。”
“哦?你这娃娃真是会说话”,白南儿端起一杯茶细细饮着。
文末离仔细瞧着她,“娘不开心吗?”
“没有啊”,白南儿虽在笑,但那不消的愁绪却并未因为减淡。
文末离走到她边上,“文末离知错了,文末离不该惹娘生气”,他红着眼眶,扑到白南儿怀里哭诉。
“你没惹我生气”,她抹去文末离眼角的泪珠,抱他在怀里哄着,不知是不是这孩子从小缺少母爱,总之特别黏人。
接连几天文末离都兴冲冲来她这儿喝甜水,但白南儿却在那日之后再没对他下毒,反正日子还长,她暂时不急于下手。
其实文末离不能吃甜的,他的小乳牙早就被蛀蚀了几颗,每每吃了糖后就牙痛。主上政务繁忙疏于管教,宫人们投机取巧,为哄小孩子欢心,常喂他吃甜食。可哪有小孩子不馋嘴,吃得多了,这弊端也就显了出来,落下个牙疼的毛病。罨撒葛发觉后就禁止宫人再喂他吃甜食。
文末离赖在白南儿这里,不仅是为了讨她的蜂蜜水喝,更是因为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时光,就算发了牙疼也忍着不哭闹。
白南儿看见他捂着嘴,便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儿,“你牙疼?要不要喊来太医来瞧瞧?”
“娘别告诉他们”,文末离赶紧放下手,“我不疼了,娘别叫太医,也别告诉爹爹!”
“为何啊?”
“因为我的牙齿坏了,爹爹不准我吃甜的东西”,他低着头,小声嗫喏。
白南儿抓起他的小手,心疼问,“你既然不能吃甜的,那为何要喝我这里的蜂蜜水?”
小娃娃抬起头来,满是诚挚,“娘给的,文末离都会接受。”
“好…孩子”,白南儿愣愣,这一刹,她似乎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。
蜂蜜水算是彻底被白南儿舍弃了,文末离再来时见到屋里没有熟悉的甜味,倒是失落了好一阵。
“我让他们给你做了米糕,别难过了”,白南儿吩咐宫人端出一叠点心,“米糕不甜,你吃了也不会牙疼。”
“谢谢娘亲!”文末离欢呼雀跃,“第一块给娘吃!”他洗了手,拾起点心递给白南儿。白南儿接过,小口的吃了起来,笑眼盈盈。
小娃娃喜气洋洋,晃着脑袋,大口大口的享受美味,饶是想起什么似的,咽下嘴里的糕点,“娘,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。”
“就你还有秘密?”
“是爹爹的秘密!不对不对,这不算是秘密!”小娃娃又闭着眼想了想。
白南儿笑出声来,一脸好奇,“你爹爹的秘密?说来听听!”
“爹爹有个书房,书房里有好多娘亲的画,只是爹爹把书房上了锁,不然我现在就能带娘去看。”
“全是你爹爹画的吗?”
小娃娃扬起脑袋,颇为自豪,“里面也有文末离画的,但是文末离的画没有爹爹好看…娘想去看吗…”再后来的话,白南儿就没听见了,她空洞的看着地面,感受这份不存在于她身上的温情。
“娘,你又走神了”,文末离举起手在她眼前晃晃。
“娘没有走神”,白南儿拍拍他的肩,“你说的娘有听见。”
文末离将信将疑,趴在桌上,漫不经心发问,“娘,你还会不会离开我和爹爹?”
“不会”,她很是郑重。
这样的日子平平淡淡过了两个月,某一天,文末离突然神神秘秘的跟她说,要带她去一个地方。白南儿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拉走,兜兜转转走了好久才停下。
罨撒葛站在那儿,像是等了许久一般,探了她一眼便转身向前走去。
白南儿疑惑的看着文末离,这娃娃抿嘴不肯多透露一个字,只说要她跟上自己的脚步,这可是他求了好久才换来的。
她莫名其妙的跟着进了屋,见到实景,也就明白了这是什么。文末离之前跟她提过,但她一直没放在心上,她在想,这至尊的主上能有几许深情。时至今日,白南儿才发觉自己错了,先前猜疑和防备在见到这些画作的时候全都卸下。她屏息凝神,鬼使神差的观摩了起来。
宫里画师的画技饶是好的,但是画的皇后就没主上的传神,画师笔下的皇后淡淡笑着,但眉眼之中总含有愁绪,不甚明丽。而主上书房里的画可真谓得是实打实的好看!白南儿想着,主上对皇后可真是观察细微到了极致,一颦一笑,一举一动都那般契合,似精心琢磨过,真真切切的,活像是个真人,仿佛下一秒就能开口说话呢。
主上总是能把先皇后最完美的一面展示出来,她的笑是明媚的,她的眼是澄澈的,看着就温温柔柔,让人观之可亲。但主上也不是只画皇后活泼的一面,主上也画过皇后其他模样,似嗔似怒,亦羞亦恼,方方面面具到,无一不画了个遍。
白南儿一一看过,只觉那画是真的,那人也是真的。她落下泪来,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入戏太深,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…
我是谁呢?我又长什么样?
过几日便到了朝贡的时候,白南儿来此也快满一年了。罨撒葛有心让她出席这次活动。她想婉言拒绝,但抵不住他的坚持。
白南儿望着宫人端来的衣裙和首饰,不免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,到这儿这么久了,不仅没有名分,主上连碰也是没碰过她。
她又将目光转向铜镜,以骨易容了三年,还是觉得这张脸陌生,她用手抚着这张脸,不知是何种的情愫在心里肆意生长。
“小孩子脸部发育不全,以骨针刺穴调养易容最为上上乘”,耳边又传出那令人心悸的声音,尖锐瘆人,她被那声音反复折磨,痛不欲生。
每日被细长的银针刺脸,只为调整五官形状,求得容貌能与辽帝的先皇后无二。
“以骨易容的效果就是好”,记忆又浮现在眼前,挥之不去。那天一个遮着面纱的女人来到她面前,陡然恍惚了一下,语气轻柔,滔天的恨意却直现。动作粗暴的捏起她的下巴,“罨撒葛,我说过我会让你付出代价。”
“白姑娘?”一个宫人推了推她。
“你们先下去吧,几日后的朝贡我会去参加”,白南儿无力说着。
淡眉如秋水,玉肌伴轻风。美人浅笑,风韵安然。
“美!真的好美”,罨撒葛接过宫人手上的珠钗,亲自为她戴上。
“多谢主上”,白南儿微微仰头,一双含情眼光彩流转。
“走吧”,他伸出一只大手,白南儿一改往日率真,含羞带怯的将手递过去。
佳人在侧,罨撒葛不胜得意,连带着看谁都是一幅欢喜神情。白南儿乖巧侍立一旁,时刻关注主上的需求。
宴会开场没过几刻,白南儿便借由身体不适提前退席,罨撒葛大手一挥,算是应允。
她款款向后走去,由着房间后的专道外出。绕了一圈,沿着小路来到假山旁静候,此行她未带婢女,一是怕出行不便,二是怕暴露自己。
夜晚寒风吹起,冷意乍现,回想刚才匆匆一瞥的场面,怎没见到她最熟悉的面孔?
宴时已过半,不少喝高的大臣陆续被送回轿。一个侍从打扮的少年俯身同主桌的人耳语几句后便悄然离场,人多场乱,倒是并未过多引起注意。罨撒葛见了,勾起冷笑,向边上的人使一个眼色后继续开怀畅饮。
那少年虽面容稚气,眉目间却极显老成。他离了大殿,四处瞧瞧,最终决定往东南方向走去。夜色阑珊,借着星星的光亮,得以照清前路。“南儿妹妹”,他张望许久,终在一座假山后寻得她。
“良垦哥哥”,白南儿欢欢喜喜转过头 ,望了望他身后,“我哥没来吗?”
“南儿?”那少年犹是不确定,似打量似探究,那狐疑的眼神一直盯着她,一刻不离。直至白南儿被看得有些不适,她捂脸,又悄声问了一遍,“我哥哥呢?”
良垦淡淡开口,“你哥他有任务,脱不开身”,他极力维持住脸上的平静表情,但相处的时间久了,白南儿还是从他眼神中探出些许异样。
“你又在说谎?”白南儿发出嗔怒,以小女儿的口吻宣泄脾气,“良垦哥哥实话实说,凭你我二人的交情,何事不可直说?”
少年有些羞赧,白净的脸上挂上红,抱拳向她赔不是,“南儿妹妹说笑了,若兄是真的有事才来不了。”
“是这样啊”,白南儿将信将疑的看向他,“那哥哥有没有说等今年中秋节来看我?”
“若兄…若兄貌似是说过这番话”,良垦看着白南儿,先前闪躲的眼神里更是毫无底气。
“良垦哥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?”
“南儿妹妹…”他实在是汗颜,不知该如何道出那件事的经过结果。
看样子白南儿真被气得不轻,一双美目通红,微瞪着,饱含怒气,那盛怒之下,还藏着深深的担忧。
“事到如今我也无法再瞒下去了”,良垦忽的一下跪在地上,脸上的悔恨也随着头一并埋在胸前。此番举动惹得白南儿一惊,速向后退了一步才稳住心神,她不明所以,想上前搀起他。良垦拒绝她的好意,抬起满带清泪的脸庞,“若兄…他已经去了。”
“你定是在骗我?”白南儿跌撞着向他扑去,“我哥呢?我哥呢?”她揪着良垦的衣襟,满目哀恸。
“南儿,对不起,是我没保护好你哥”,他环着她,脸上的痛苦不比他少。他们紧紧贴着,像是两个孤苦的人在互相依偎。
白南儿抒发着情绪,任泪水模糊视线,“你在骗人,我哥怎么可能会死?他明明答应过我,要好好活下去。”
“南儿,都是我不好,你离开之后,你哥不愿意赴守那个三年之约,执意要我指派任务给他,我的反对在他那里毫无效用,但我又怕任务危险伤着他,担心他会出事…可我真的没想到,因为我的一时疏忽,你哥…是你哥替我挡了一刀,南儿妹妹,我这条命,你若是想要,现在便拿去…”
白南儿默默听完,发出无声的哀嚎。情不知所起,一把推开他,眼底的杀意波动,“我要回去,我要杀了他!我要杀了他!”
良垦唯恐附近有人,忙捂住她的嘴,“南儿妹妹,你冷静点!”
“你要我怎么冷静!现在死的人是我哥!”她恨恨说道,“若不是他,我哥怎会一直都干那危险的勾当,还有你,我来之前你明明答应过我,会替我保护我哥!现如今你却害死了他!你别拦着我,我要亲手杀了他!”
“我能理解你的心情”,良垦拼尽全力抱住她,安抚着这头狂怒又倔强的小兽。“他说了,只要你完成任务,就放你自由,他会去除你身体里的蛊,还会赐你用之不竭的财富。”
“你就是如此的虚伪?我当真是看错了你!”白南儿一掌打到他脸上,“从今以后,别再说我和你相识,那些曾赋予你的承诺,也都跟着我哥深埋地底吧!”
“南儿妹妹!”良垦还打算挽留。
“良垦”,白南儿怒斥,“你记住,我白南儿绝非那种贪生怕死之辈,我来这里,只是为了换取我哥的自由,我哥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,可现在他死了…我活着也毫无意义。”她目光决绝。
南儿!良垦那声呼唤终是堵在了嗓子里,他有何资格再留下她。
茫茫夜幕,他见她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她止于悲痛愁的大病一场,接连两天未曾见任何人,主上过来探望,她也只是隔着门板礼貌应附几声。
太医说白南儿这病来得蹊跷,来得突然,连他都险些束手无策,恐是心病,才会如此难治。罨撒葛沉沉叹息,将满腔的愤懑压于心底,“你好些养病,等你好了朕再来。”白南儿无声扫去脸上的泪痕,那声叹息似敲打在她心底,让她难以喘息。
足月余,这院里依稀又听得白南儿欢腾的声音。
但不知为何,她对罨撒葛唯恐避之不及,再无之前那般亲近,周身散发出疏离的气息。罨撒葛心生不满,觉着自己这一年来的真诚都像是付给了落花流水,无情也无义。
他跑去质问,没想到又得个闭门不见,先前积攒的情绪如潮涨般爆发,用力踹门进去。
罨撒葛进去之时,白南儿正由宫人伺候梳洗,见他到来,不免吃了一惊。她依旧对他冷淡,一点儿多余的表情也不愿给他。怒气更甚,扯着她的手就将她一把拉过,白南儿事先毫无防备,脑袋重重磕在他怀里。“你们都给朕出去”,盛怒难却,眼里凶光乍起。
“主上这是做什么?”白南儿吃痛,挣着想要脱离他的怀抱。她不是不懂,她能看出他眼底的侵略意味。
罨撒葛双手握住她的肩,将她扳正,“你为何非要挑战朕的底线?”
“我怎么了?”她冷着一张脸。
“朝贡那日你提前退席,只为见的那男子又是谁?”罨撒葛见她到如今都不相承认,干脆直接把话挑明。
“一个故人而已”,白南儿像是早有预料般,并不惊讶。
“故人?什么故人还会搂搂抱抱,宣说海誓山盟?白南儿!你是朕的!这辈子都是!别忘想能离开朕!”他掐白南儿的脖子,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发出沉沉的怒号。
白南儿被掐的喘不上气,脸色发红,她静静站在原地,早已认命。
“你想死?朕偏不让你得偿所愿”,罨撒葛松开手,趁她大口喘气的间隙一把抱起她扔在床上。
“主上这是要干嘛?”白南儿似乎被他的眼神吓着了,抓起床上的被子就裹住自己。
“朕说过,你的人,只能是朕的”,罨撒葛居高临下的暼过她,“就算是朕不要的,别人也妄图肖想。”他扯过白南儿的被子扔向一边,就此压在她身上。
白南儿僵着,一动也不动,由着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。可他却不想再继续深入,只是宣示主权般在白南儿的颈处重重吮吸。她觉得疼痛之下饱含羞耻,可她奈何不了,只能紧闭双眸,接受这份凌辱。
“睁开眼睛”,罨撒葛命令般开口,拽起她,使她坐起。
白南儿睁了眼,正好对上他复杂的双眸,刚想开口说些什么,这嘴便被他的吻堵上。她怕,可她又怀着懵懂春心。首次侍寝竟是此番情行,她落下泪来,嘀嗒嘀嗒,滴在罨撒葛身上,他结束了那个带着强烈攻势的吻。眸色漆黑,挣扎之意四起,僵持了良久,罨撒葛还是撕开了她的衣襟。他抚着她光洁的背,掠过怀里少女的颤栗抚着,他又怎会看不出她的害怕?
领口敞开,一眼而望的便是那绣着锦鲤的肚兜,他只需扯下就好,那样,她就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。终是没有那般做,罨撒葛揽着她,将头搁在她肩上,轻声呢喃。就算白南儿离他这般近,也听不出他的话意。
罨撒葛发泄完情绪,片刻便恢复了最初的冷静模样。“对不起”,他搂着白南儿,“朕今日只是失了神智。”他没想过要对她做什么,他只是嫉妒,嫉妒别人居然敢抢夺他的东西。
“你在乎的是胡辇,是先皇后!你既然爱这张脸那又为何要克制?”白南儿看着他,眼神不禁发狠,紧咬下唇直至渗出丝丝血丝。
“你不会明白”,罨撒葛走下床,“我爱的从来就不是这张脸”,他刻意为之的整理自始自终都完好的衣衫。
“奴婢明白了”,她像是自语。看到罨撒葛那离去的背影,也没起身相送。
西风残照,她静待了半晌后才换下被撕坏的衣裳,“主上还真是疯狂”,白南儿自嘲道,颈处那经久不消的吻痕使人注目。
白南儿坐在床边,望着宫人递上的脚环,只觉内心有万般委屈在翻涌,“我不要!这东西是枷锁!是囚笼!”她狠狠掷出这精巧华美的小玩意儿。
“白姑娘”,宫人见她这发火样子赶紧跪下请罪。
白南儿扶起她,“我没对你生气,替我梳洗一下,我去找主上。”
话说明白后,其实她也就懂了。
门口的守卫进去通报,她候在殿外,心情恰如初寻他时的激动。
得了通传,白南儿小心翼翼的踏进门。
“怎么没戴朕给你的脚环?”
“自从丢了那个东西,我走路都轻巧了不少”,她实话实说。
“丢了也好”,罨撒葛那无关紧要的语气刺得她的心一痛。
她淡淡笑着,走到罨撒葛身旁研墨,“主上可曾记得一年前的那一句话吗?”
“什么话?”罨撒葛有些怅然。
“您说,若是我想回汴京,您便送我回去。”
“你要走?”
“我想走了,我留在这里毫无意义,这次过来我只为坦白一些事。”
罨撒葛放下文书,双手交握着看她,“说吧。”
“我是宋国派来的奸细,我的身份也是假的。”她说着,手上的动作却没停,哪怕那砚台里的墨水已足够多。
“然后呢?”罨撒葛没想到她能如此镇定的说出这种话。
“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让我来吗?”
“为什么?”
白南儿垂下头,小声说,“因为我年岁小,适合以骨易容;也因为他们认为我容易拿捏,也难怪,我贪生怕死的性格使他们产生了错觉;更因为我从小生活在那个吃人的地方,他们以为我不会,或许不敢有策反之心。”
“以骨易容?”
白南儿摇摇头不愿细说。
罨撒葛眼里渐渐露出同情,“你没有其他亲人了吗?”
“我哥死了”,她拖着鼻音,罨撒葛顺着声音看过去,却只见一滴泪掉入墨里。
罨撒葛有些许动容,“节哀。”
“不”,白南儿昂起脸来,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,“对他来说,这也算是自由了。他说过,如果不是要照顾我,他怕早就投河自我了断了!他受不了这种每天磨牙吮血,担惊受怕的日子,更受不住自己良心的谴责,他无时不刻不是活在痛苦之中”,她对上他的眼睛,点点哀怨不自察。
气氛有些微妙,罨撒葛没打算再继续揭露她的伤疤,“你将身份告诉我,就不怕我杀了你?”
白南儿摇摇头,反问,“主上若是想杀我,怕是早就动手了,难道主上真的什么也没察觉到?”
“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?”罨撒葛以手抚弄刀柄,漫不经心。
“我来这里,是为了赴三年之约,三年后,若我能完成他们交给我的任务,他们就会还我哥自由。”
“三年之约?”
“三年内,怀上皇嗣”,她望向远方,“他们还让我…给小太子下毒。”
“下毒?”罨撒葛慌了起来。
“我没做。”
“他们还真是胆大包天”,罨撒葛愤愤拍桌。
“奴婢想主上也大抵知道了谁是主谋,可您却猜不到其中有一人,是此计划的提出者。”
罨撒葛看着她,不明所以。
“先皇后的亲妹妹。”
“萧燕燕!”罨撒葛恨的咬牙切齿,“想不到当初的仁者宽厚却成了放虎归山。”他一思量,提问,“你怎么知道是她?”
“最熟悉先皇后面容的,除了您之外,还能有谁?她曾经亲手捏着我的脸,恨恨说着要同你报那不共戴天之仇。”
“她现在在哪里?”罨撒葛眼里闪过一股无法遏制的怨恨,他吼着,声音如同沉雷一样滚动,传的极远。
“宋帝狡诈,定不会留她性命”,白南儿压了压音调,“主上也该清理朝政了”,她这话说的别有深意,使得罨撒葛另眼看她。
少女狡黠一笑,又显出童真,“你不怕我骗你?”
“我信你。”
她随即愣住,笑容凝在脸上,僵愣半刻,“谢谢你。”
“主上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?”
“没有了”,罨撒葛微低着头,面色有些苍白。
“我告诉您这些,只是为换取我的片刻安宁。那也请主上圆奴婢一个心愿,放奴婢离开。”
“胡…”他猛然抬起头,后一个字迟迟未脱口。
她心知,愁眉舒展,挂在脸上的只有畅意。
凄凉的冷风吹落最后一片落叶,在这刺骨的冬季,罨撒葛当真是放她离开了。
主上可莫要再派人跟着奴婢了,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,末了,头也不回地走上马车。
我不想再回汴京了,她遣走车夫,带了几件随行的衣裳和过路的盘缠,她能体会,她已是将死之人,自己何时没命,完全取决于罨撒葛何时肃清朝政。
快了快了,她肆意在草原上奔驰。
一轮明月高耸,散发出皎洁的柔光,我为何会告诉他?
霏霏细雨,将空气中的尘埃冲洗无余。也不知道文末离他们怎么样了,百转千回,她又念起他们。
我不知道是我在爱你,还是她?借酒消愁。她摸了摸自己的脸,抬起满是疲惫的双眼,泪色涟涟。
她坐于塌上,环抱双膝静静地等待,不知又要去往何方…
“娘亲又去周游列国了?那娘还会不会回来”,文末离拉住爹爹的手走在城墙的楼道上,稚气发问。
“会。”
“何时会回来?”
“爹爹也不知道”,罨撒葛抱起他,凭栏俯瞰。父子俩都不再说话。
不知时过何兮,文末离低头看向罨撒葛的胡子,“爹爹,我想娘了。”
罨撒葛脸上挂上一缕哀色,慈爱抚摸儿子的头,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文末离在前面跑跑跳跳,罨撒葛慢悠悠的跟在身后,暗黄的夕阳打在他们身上,渲染出一副画来,猫儿从树上跳下,优雅的迈着步子跟在孩童身后,獢獢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,同文末离嬉闹,一人一猫一狗走走停停,罨撒葛顿觉岁月静好,茂谢今夕何夕。
风飘飘而吹衣,意扬扬而自得。柔和的春风拂过,带来远处那似有似无的悠扬乐声,初闻觉是有人在耳边轻轻诉说,他不禁怅然自吟,感怀落泪,“爹爹也想娘,很想很想…”
“爹爹,娘又走了吗?”
“没有啊,娘一直都在?”
“可我怎么看不见娘?”
“因为娘在我们心里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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